建站马上就有三年了,这个板块竟然还没有一篇文章!我爱美食,更爱研究美食。那么少的文章数确实不应该,先用我最爱的豆腐来破冰吧!

(一)

  来到云南,豆腐是一定不能错过的美食。其中,烧豆腐受众最广,也最具特色,甚至能和洋芋的影响力掰掰手腕。这种用于烧烤的小豆腐呈方形,乳白色,边长2-5厘米不等,小巧而丰满。烤豆腐无需用油,在烤架上不时翻面,等豆腐逐渐膨胀、两面变成淡黄色后,即可食用,此谓全熟。这样的豆腐表皮韧而中心软,豆香和炭火香五五开 ,无论是触觉上还是味觉上,层次都十分分明,受众最广。也有很多人喜欢“半生”——只需将豆腐两面烤得微微变色即可。这样的豆腐两面断生但芯子还是生的,浓郁的豆香略带炭火味,质地柔软所以更易裹上沾料,最适合享受沾料的风味。
  
  豆腐沾料因地区不同而风格各异,比如有小米辣甜酱油、腐乳鱼腥草、腌菜膏、青椒酱油等,但都不如“基础款”传播广泛——干碟与油碟。所谓干碟,就是炒香的辣椒面、少许花椒面、芝麻、盐和味精搅拌均匀后的沾料。这是豆腐最经典的沾料,全省通用。看似简单,但它为豆腐带来了辛香和麻辣,人们通过简单的点沾动作,就能享受到一顿大餐的美味,简直就是移动的美味厨房。而油碟,是在干碟的基础上加入炸香的蒜油。炸蒜油一定要掌握好火候,如果蒜没炸透,不仅没有香气,蒜蓉还夹生着,既没有风味,吃完后嘴里还留有生蒜的难闻气色;如果炸过了,蒜蓉和油会变得很苦,没法吃。因此,必须在大蒜变得干瘪后立即关火,再用锅里的余温把最后的水汽逼出。这样的蒜油才会喷香扑鼻,蒜蓉金黄酥脆。油碟不能点沾,不然只会沾到油而错过干料,香而无味。地道的吃法是“刮”沾法,把豆腐按压进油碟,压着豆腐把混合着蒜油的干料刮到碗边。也有人喜欢“豆腐汉堡”——将豆腐掰成两半,把沾料抹在掰开的缝中,这样可以保证每次沾料量的稳定,不会一口咸一口淡。
  
  如果口味稍重,那就将豆腐常温放置半天到一天,就能吃上臭豆腐了。这是自然发酵的臭味,和一些需要卤水制作的臭豆腐有明显的区别。它不是为了臭而臭,而是遵循自然的规律变化,碰巧在风味转变的时间点被人发现并利用罢了。发酵后的小豆腐更加柔软,口感上多了一层“糯”,且臭味经烤制后减少大半,不会有直冲天灵盖的刺激感。即使是半生的臭豆腐,也依然有大批拥趸。
  
  除了小豆腐外,包浆豆腐也很有代表性。包浆豆腐一般呈条状,烹饪前切成小块。豆腐加热之后,豆腐中间部分融化成浓稠的浆液,咬开后会缓缓流出,口味比较淡,不像小豆腐一样有微微的酸味。现在小豆腐也有包浆的品种,但我觉得还是传统那种韧韧的口感更好。一般来说,小豆腐无论是烧烤、油炸,还是放进火锅都可以,各有特色;但包浆豆腐几乎就只能烤了吃,否则流出的浆汁要不在油锅里飞溅,让成品变成空心的脆豆皮,要不就快速融化进火锅里,将底汤变得浓稠。云南豆腐在红河,而红河的豆腐当以石屏为最好,建水次之。
  
  由豆腐派生的豆制品中,腐乳是一绝。一般是先买来新鲜的小豆腐,盖上一层带水的纱布后发酵成长毛的臭豆腐,然后加入辣椒面、花椒、草果、八角、盐巴味精等多种调料,腌制一个月以变成干腐乳。此时可以选择三种工艺来决定未来的口味,一种是保持不变,直接上桌;一种是加入水继续腌制,变成水腐乳;另一种是加入大量的菜籽油,再腌制一个月后变成油腐乳。油腐乳是我的最爱,菜籽油不仅将香味融进腐乳里,还让腐乳变得更加软糯,最终保持在完整形状与细腻口感的平衡点上。吃馒头、饵块或者土豆时,就着一口油腐乳,即使身处异乡,也能随时尝到家乡的味道。楚雄牟定的油腐乳就是一绝。
  
  如果说野生菌是云南饮食的明珠,那土豆和豆腐就是撑起明珠的底座,它们共同绘制了云南饮食文化的底色。因此,如果到云南不尝一尝路边小店的烧豆腐,那一定会是莫大的遗憾。

(二)

  小豆腐一般由来烧烤和油炸,普通的条豆腐常用来做豆腐丸子、煲汤或者做麻婆豆腐。在云南,豆腐的烹饪方法几乎都需要过火才行。于我而言,“小葱拌豆腐”这道菜只存在于我的歇后语词库中,一清二白只是一种模糊的想象。直到去涛哥家吃到小葱拌豆腐,我才知道它为什么会那么有名。
  
  涛哥家在山西忻州的一个村子里,离鲁智深大闹过的五台山不远。才下火车,涛哥奶奶就给我们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:炖蔬菜大丰收(自家院子里的番茄、丝瓜、小瓜、茄子、土豆和豆角)、小炒羊肉、炸糕(一般只有过年才会做)、莜面窝窝和鱼鱼儿、naosa疙瘩(土豆做的有点像馒头的主食)、黄米粽子,以及很大一碗小葱拌豆腐。在各色菜和主食中,这一碗白色在青翠的葱叶点缀下,显得十分特别。
  
  我问涛哥豆腐是不是蒸熟或者煮熟了,他笑了,说豆腐拿来直接拌就行,不需要加热。如果硬要说的话,那早在煮豆浆、点豆腐的时候,豆腐就已经熟了。我有点不好意思,吃了那么多豆腐,却不知道豆腐是怎么做的。同时也比较好奇,“生”豆腐能吃吗?等我吃下第一口后,所有的疑虑一扫而光,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豆腐!豆香特别浓郁,口感绵软但不是入口即化,微微残留的韧劲儿仍需辅以咀嚼,整个咀嚼系统得以激活。同时,夹杂在豆腐间的小葱提供了清脆的口感与适量的水份,丰富了口味层次、防止吞咽时被噎到,又将葱香裹挟进豆香中,给嗅觉以小小的刺激。最令我惊艳的,是胡麻油提供的香味底色,它香而不腻、浓而不厚的韵味贯穿整道菜,是整道菜的灵魂。如果说小葱拌豆腐是一支乐队,那胡麻油一定是贝斯,它隐藏在最深处,却为整个乐队提供了稳定的节奏基调。失去贝斯的控场,整个乐队就会各自为阵、形同散沙。
  
  看我一勺接一勺地舀着碗里的豆腐,奶奶笑着说,慢慢吃,后面几天咱天天吃小葱拌豆腐。我问奶奶为啥这豆腐会那么香。她往嘴里扒拉了一口豆腐,看看我又看看涛哥,有些疑惑地笑着,说豆腐一直都这味儿呢。涛哥接过话茬说,这都是村里人用石磨磨的,还是古法点的卤水豆腐,也就是所谓的“北豆腐”。这样的豆腐相对会硬一些、韧一些,卖相也会稍微粗犷一点,但是豆香十分浓郁。我在云南,吃到的很可能是“南豆腐”,也就是用石膏点的豆腐。这样的豆腐质地细腻,口感嫩滑,适合做一些比较精致的菜肴,更适合在保持口感的基础上吸收其他佐料的风味,但是豆香就比北豆腐逊色不少了。而且,现在大机器加工,工业化越来越重,科技与狠活越来越多,很多食物的风味就大打折扣。
  
  我说确实是这样,要是常能在城市里吃上这样的古法豆腐,那真的太幸福了。涛哥说比较难,做豆腐赚的是辛苦钱,尤其是古法豆腐。古人有语:世间有三苦——撑船、打铁、磨豆腐。别看豆腐那么轻松就能买到,但从黄豆到豆腐,要经历好几道工序,虽然不复杂,但很费心。为了延长销售时常,人们每天在凌晨就起床磨豆、煮浆、点豆腐,然后压几个小时后豆腐才成形。花费小半天时间和精力做的豆腐,卖价却极便宜,赚不到几个钱。你看今天桌上那么一大碗豆腐,也就不到四块钱。村里卖豆腐的这家人,每天的产量有限,村子的需求也有限,六七盘豆腐的收入也就能维持个基本的生计。要在古代,那么多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,那点微薄的收入常常还不够抵税收,最终白忙活一场甚至还欠债,日子没啥盼头,确实挺苦的。如果开在城市,需求量会变大,店主就主动寻求扩大生产规模,机械生产必然会取代石磨,才能提升效率,维持稳定的出货量。最后,他一边用勺子刮着碗底和碗边的葱和豆腐,舀进我的碗里,一边调皮地笑着对我说,咱在学校里吃不上,就在家里多吃点哇!
  
  那个夏天,我在涛哥家住了七八天,奶奶几乎每天都会给我们做上一大碗小葱拌豆腐。
  

(三)

  我被小葱拌豆腐迷住了。从涛哥家回来以后,市面上的豆腐几乎被我试了个遍。内脂豆腐的水份太多,只要稍稍加点盐,就会得到一碗小葱豆腐脑。冻豆腐太硬,而且几乎没什么豆味,除了韧韧的口感外,全是调料的味道——火锅是冻豆腐唯一的归宿。石屏条豆腐的口感偏酸,入口后闻起来也是酸酸的,没法生吃。小豆腐更是不行,脾胃虚弱的话,生吃容易腹泻。日本豆腐里面加了鸡蛋,质地和内脂豆腐接近,且多了点蛋腥味,只有通过一定时间的加热才能去掉,无法生食。石膏豆腐没什么豆味,即使标榜自己是古法制作的老豆腐,也完全没有那年涛哥家豆腐的香气。
  
  既然都不满意,那就干脆自己做吧。我下单了一台破壁机,还买了东北黄豆、黑豆、豆腐模具、过滤纱布,以及点豆腐所需的内脂粉和盐卤粉。看了几个教学视频后,我就开始动手了。
  
  第一步:打豆浆。黄豆200克和黑豆100克,冷水泡8-12小时左右。泡透的豆子打起来不仅更容易,而且出浆率更高。破壁机内注水400-500毫升,调至果蔬汁档位,几分钟后得到生豆浆。注意不要用破壁机的豆浆档位,不然长时间加热的豆浆就不容易点豆腐了。用纱布将豆渣和生豆浆分离,将豆渣倒入少量清水中(200毫升左右即可),把残余的豆浆融入清水中。然后再次用纱布过滤,把剩余的豆浆并入此前的豆浆中,进一步提升出浆率。豆渣不要扔,既可以用来做菜,提供可观的膳食纤维,比如番茄炒豆渣、韭菜炒豆渣、香煎豆渣饼等,也可以用来喂动物,甚至还能用来做肥料。
  
  第二步:煮豆浆。中高火煮豆浆,记得一定要不断从锅底搅拌,否则很容易糊锅。有时我们喝的豆浆有一些糊味,就是搅拌不及时造成的。豆浆沸腾30秒后关火,晾5分钟左右,等豆浆降温。过一会儿来看,就会看到豆浆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,稍微用筷子一卷,就全粘在了筷子上。这就是平时吃的油豆皮。三百克大豆才能得到极少量的豆皮,怪不得豆皮卖的比较贵呢。不建议将豆皮单独拎出来,不然做出来的豆腐会失去很多风味。
  
  第三步:点豆腐。豆腐品种不同,工序也有所不同。如果是内脂豆腐,需要先用温水将内脂粉化开,然后将晾好的豆浆缓缓注入内脂水中,边加边搅拌,让内脂水和豆浆充分接触。一般来说,300g豆子用5g内脂粉,化开内脂粉的水为30毫升左右。如果是卤水豆腐,则是把卤水缓缓注入晾好的豆浆中。豆浆中加入内脂水或卤水后,静置15-20分钟。
  
  第四步:压制、定型。静置一段时间后,豆浆开始凝聚成了果冻状,这就是豆腐脑了(也叫豆花)。如果喜欢吃,可以舀出一碗来,口感爽滑,豆香十足,无论甜口还是咸口都很棒。用纱布包起豆腐脑,初步挤压一下水份,然后把纱布包裹的豆腐脑放入豆腐模具中,顶上压上重物,将豆腐脑中的水分挤压出来。等待两小时后,就可以吃上自制的豆腐了!由于我用了黑豆,所以最后豆腐呈灰色。对比后我发现,无论是出浆量还是味道,黑豆和黄豆的区别并不大,可任意替换。
  
  做出卤水豆腐那天,楼下超市刚好进了一批当日的小葱,十分新鲜。我洗净切好,撒入豆腐中,再按涛哥奶奶的做法,只加入盐和胡麻油拌一拌。刚吃完第一口,我就仿佛回到了那年夏天,回到了那张顿顿都有小葱拌豆腐的餐桌。虽说不是完全相像,但八成以上的相似度是有的。此后我又做了几次,一次比一次熟练,味道也很稳定,几乎再也没出去买过豆腐。我非常开心,不仅是重新尝到了记忆的味道,更因为我终于明白了豆子变成豆腐的奥秘,学到了不少知识,拓宽了自己烹调的视野和边界。
  
  在做豆腐的教学视频里,我看到有人说,几块钱的豆腐,弄那么复杂,直接去买一块不香吗?确实,在分秒必争的工作和生活中,时间意味着收益。花费几小时获得几块钱的东西,无异于消耗金钱、浪费生命。但我觉得,这正是烹调的魅力所在:平平无奇的原材料,经过人类智慧的加工,千变万化,让美好不断增多,得以透过舌尖变得具象化。往小了说,烹调是为了满足口舌之快;而往大了说,烹调是一趟就是感受文化、传统乃至穿越历史的奇妙旅程。人类是如何发现豆子可以磨成豆浆的?又如何在万千材料中发现盐卤、内脂和石膏的凝固作用的?人们又是如何发现、发明出不同种类的豆腐以及各类豆制品的呢?这么一想,会发现做豆腐从固态到液态再返回固态的过程,每一步都充满充满了创造力和想象力。眼前的不再是做豆腐那些繁琐的细节,而是和文化和历史共同呼吸,时空仿佛失去了边界。于是,烹调变得极为有趣:一边沐浴在人类智慧的光辉中、走过他人的苦恼与创造,一边期待着即将到来的美味,甚至开创全新的味觉体验。这是一种贯穿过去、现在与未来的美妙活动,时间无法外化成其他价值,因为它就是时间本身。因此,我特别喜欢做饭,对我来说,做饭并不是一种负担,而是一种兴趣爱好,它让我忘记时间、忘记烦恼,专注于原材料在不同条件下的细微变化,是让我获得心流的重要活动方式。
  
  不知不觉又要到饭点了,就先写到这儿吧。你说准备吃什么?那当然是小葱拌豆腐啦!!
  
  p.s. 小葱拌豆腐一定要用手将豆腐捏碎、捣烂,然后加入其他调料,边放边抓,这样才能将味道抓匀。否则用刀切的豆腐太规整,不仅不入味,也挂不住小葱,小葱最后全剩在碗底浪费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