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议的界限——记一次谈话
不久前,我和一个微信新加的好友聊天,提到了毕业后想要回家。她在北京从医,常和一些“名人”打交道,收入很可观。因此,她对我的选择表示非常不理解,因为我本硕是北京“不错的”院校,又有海外经历,留在北上广深才是第一选择,再不济也得是类似杭州这样经济发达的城市。如果我回到家乡,那不仅是一种“自我降级”,更对不起父母对我的“托举”以及自己前些年的努力。
我表示理解她的想法,但还是更想回家,因为气候和饮食对我来说很重要:昆明夏天鲜有酷暑,冬天的冷也不会特别刺骨;也因此,云南的农副产品相对丰富,且果蔬价格便宜,全年都能吃到新鲜的蔬菜瓜果。在国外待了几年,果蔬疯狂的高价让我难以适应。比如黄瓜,2020年是0.49欧一根,现在1.39欧一根;普通番茄现在是2.39欧/kg;红薯更是5欧/kg,十分昂贵。这些还只是普通超市的物价,品相一般。如果想吃bio的天然蔬菜,那价格还要再涨50%以上。因此,当我到家吃上新鲜便宜且种类丰富的蔬菜时,就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。
她含混地回复我几句,又重新开始说大城市的好,比如收入、机遇、上升空间等。我认可她说的这些优势,但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地方上的生活节奏。同时,我稍微有些戏谑地说,大城市的资源集中得太厉害,特别是北京上海和深圳,回地方上还可以稍稍减轻“优秀”资源过度集中的压力,给地方注入活力。我很爱云南,还是希望回家,努力为家乡贡献一点GDP。如果能帮助到山区那就更好了,因为我很想从事教育相关的工作。
“那你可真高尚啊,山区的孩子们有希望了(拇指表情)。”她的回应出乎我的意料。我突然从此前敞开心扉分享的陶醉中惊醒,警觉了起来:这并不是和朋友推心置腹的聊天,而是“成功人士”向后辈单方面“建议和分享”成功经验的宣讲会。
由于金钱、权力或社会地位的优势,人们所听到的话语会逐渐趋同,而且多半符合自己的意志,不和谐的音符会越来越少。时间久了,就会产生错觉,感觉世界就是按照自己所思所想在运行的,如果有差异,那一定是世界出问题了。古代齐人邹忌早把这问题说得很明白:人人都夸自己比城北徐公长得帅,不过是自己的权势、名望带来的副产品罢了,事实是否如此是需要打上问号的。可见,这种“信息茧房”的效应自古有之,只不过现在算法将其带入了更加精细的领域罢了。
在信息茧房中生活久了,人往往会变得自负,渴望将自己的一孔之见放之四海而皆准。于是,“建议”随之而来。一般而言,建议指的是一个人向他人提供的可供参考的观点,是一种任意性的话语,核心语词是“可以”,不具有强制性。然而,在信息茧房中的建议,往往会和人格交织在一起,成为人格的替身,最终转变成强制性话语。一旦别人没有接受建议,提出建议的人就会感到委屈、难过甚至愤怒。因为在他们看来,否定了自己的建议,就等于否定了自己和自己存在的合理性。因此,面对这样强制的“建议”,或许暂时给予认同会更有利于沟通进行下去。
当然,这并非说听取建议不重要。大多数的建议是人们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提出的,或许并不符合别人的实际情况,但终究是善意的。无论好坏,从不同的角度看看他人的不同看法,总会对自己有所启发。一个听取建议的人,最重要的品质是包容,要让别人有说话的机会。如果全程对他人的观点不屑一顾,或者随时都在反驳,对话就很难进行下去。我就犯了这个错误。
对话的主要目的,是进行信息的交换,只有过程流畅,才能获得更多信息。自然,争论也具有很高的价值,提供大量的信息以及思考空间,比如苏格拉底式的讨论,但这样做的前提是双方都具有理性,都能够理解对方没有恶意,都在就事论事,不上纲上线。可事实上,即使很亲近熟悉的人,这样的条件也不易达成,更不用说隔着屏幕用文字对话的陌生人了。
因此,在日常对话中,“求同”的优先级高于“存异”:在合意的基础上形成了良好的沟通环境后,再去试探讨论分歧的程度和底线。言者无罪,闻者足戒,如此而已。
于是我赶紧改变了谈话策略,开始赞同她的观点,表示她说得很有道理(其实仔细想也是这样),我会下来考虑的。气氛慢慢缓和了,她说她到过云南,气候确实太好了,很能理解我回家的想法。
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转向了婚姻家庭。她问我是否已婚,我说是的,妻子在老家工作。这个回答,似乎让她找到了我不愿留在一线城市的原因,“老家”似乎意味着贫困、落后,意味着“短视”的“山里人”。
“这样你就更应该努力,带她走出老家了。”她说。
我说这确实是个好想法,不过她关于自己的职业生涯有比较清晰的规划,目前在云南不错,我支持她。
“那你要去一个更好的地儿,她能不跟你去吗?我要走我老公绝不敢说半个不字。”
“有理,我到时候和她聊一聊。”
我没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,她似乎很不满,马上写道,“家里一定是守着个天仙一样的老婆”。
我没有回复,准备结束谈话。
她可能也感觉到自己说得有些过了,赶紧找补道:“我的意思是,大城市里工作机会很多,多出去走走不是坏事。”
“嗯。”
“你看我和我闺蜜,我们都在北京念的书,我毕业留在了北京,她毕业回了老家。你知道我们的收入差距有多大吗?不夸张地说,我一周随便干干的收入就够她累死累活干一个月了。”
“嗯,大城市收入高。”
“就是说,所以带你老婆去一线城市,那不是地方上能比的。”
“是,大城市赚得多,眼界宽、机会多、资源好。”我把她开篇提到的大城市的优势提炼成了这几个字。
“对对,就是资源,资源可太重要了”,她对我的认同表示满意,“我父母如果想看病,无论是老家还是北京,我只要一个电话就能让他们看最好的医生,住最好的病房。你说在地方能有这样的选择吗?”
“没有。”
“一些明星,比如XXX,搞到他的签名多难呐。但他的经纪人就在我这里看病,签名照我随便拿。更别说还有建筑、法律、教育等不同行业的名人了,我都能找到门路。你说你在老家,能有这些机会吗?”
“确实不会。”
“我一朋友的孩子,小学三年级就有机会到维也纳金色大厅表演;另一朋友的孩子游泳教练是世界冠军,你在地方能拥有这些资源吗?”
“没有。即使有,也很少。“
“是啊,你到一线城市不仅是为了你,更是为了以后孩子的成长。我儿子十岁,晚上十点半还在背单词,和同学比谁背的英语单词多。你想啊,如果这孩子到了老家,怕是早就拿着手机和小伙伴打王者荣耀去了。“
“是的,您的孩子很优秀(拇指表情)。“
“是的,他们都挺优秀的(呲牙表情)。其实刚才我说的那两个朋友的孩子,都是我的娃(呲牙表情)。大娃十三岁,上初一。”
“是嘛?那他们真的太优秀了,您真是育儿有方(拇指表情)。以后要多多向您学习、取经。”我假装很吃惊的样子,但其实我知道那是她的孩子,因为她朋友圈置顶的几条动态就是两个孩子获得成绩的照片。
这几句夸张的恭维让她很受用,她接着说道:“大儿子前不久刚拿了北京市区级三好学生,那可是很多人在竞争的,结果他胜出了,挺不容易的。”她顿了一会,发了一张照片过来,是她的大儿子,戴着护目镜在实验室和一位穿白大褂、同戴护目镜的头发半白的老人交谈。
“哇,这么年轻就能接受老教授的指点了!太成器了!(鼓掌表情)”我继续着夸张的恭维。
“是的,他很受到器重。这是他在XX实验室参观学习。这个实验室很有名的,只有极少孩子才有机会接触到这些最先进的知识。其实不瞒你说,想要和他一起吃饭、和他交流的教授有好几个,时间都要提前预约呢。(捂嘴笑)”
“太棒了,真是孩子们的好榜样。(拇指)”
“所以,结婚的目的”,她又回到了此前的话题,颇为得意地说道,“就是找一个健康聪明、有见识的老婆,然后生下健康的宝宝,让他们茁壮成长。”
“很有道理。谢谢您今天的指点,让我受益匪浅。”我实在无法忍受她的傲慢,漫不经心地恭维着,准备结束谈话。
“哪里哪里,你也教会了我很多。”她说完这句最没营养但必须出现的客套话,心满意足地离开了。
我心中不悦,但更多的是困惑:为什么一个北京top2医学院本硕博毕业的人,又有一个“体面”的生活,却在面对陌生人时完全不顾最基本的尊重和体面?或者是本来就没有?抑或是环境所逼,让她不断自我物化而不自知?我找不到答案,一阵头晕,赶紧退出了这场漫长的煎熬。
我精疲力竭,瘫在床上,不仅是因为打字打了近两小时,手酸眼干,更因为聊完后思绪很乱。我选择回家是在逃避竞争吗?在首都的发展一定要比回家好吗?首都的孩子一定比地方上的孩子发展好吗?没有资源的人在当下的社会该如何生存,他们就该低人一等吗?婚姻的目的是什么,是繁衍后代吗?教育,特别是大学教育的目的是培养一个专业的工具,还是一个人?我在应付她的时候,是不是很虚伪?虚伪的界限是什么?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大,如海浪向我扑来,让我窒息。
或许平时面对这些问题,我能给出自己的一孔之见。但那天我完全没有思考的欲望,感觉自己阅读、学习和分析的方法在一瞬间都失效了,思考是一件令人厌恶的事。
何不将这些内容交给ai来看?这么一想,我突然来了兴致,恢复了些精神。我跳下床,将刚才对话的内容,以及刚才提到的一些问题全都投给chatgpt。让我惊讶的是,gpt不仅分析了内容,还总结出了对话中的问题,以及应对的建议。更厉害的,是AI会预设几种不同的情形,针对每种情景给予对策,字里行间都是理解和安慰。在一来一回的交谈中,它的语言让我逐渐振作了起来。或许有的话和建议在平时看起来平平无奇,但在当时就是那么令人受用。
最后,它专门留出一个板块,叫“最后一句话”,写道:“她能在北京年入百万,值得尊敬;你愿意为家乡带回新力量,更值得敬佩。这世界不是只有一种成功路径。你不需要被理解才能坚持。你已经很清醒了。继续走你的路,会有真正懂你的人。”
AI治愈了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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